頭一次在世界盃上看到梅西，是2006年的夏天。當今阿根廷主帥斯卡洛尼，當時甚至是梅西的隊友。那一年，梅西上場機會寥寥無幾，沒留下什麼印象。
2010年，阿根廷於八強賽以0:4敗給德國的那一晚，行旅匆忙，從大勒歸返胡志明市的車上，可看見沿街人群齊聚電視前的熱鬧景象，有時街邊一戶人家就擠滿了幾十人。
那是一趟絕好的旅程，有最棒的旅伴，但那一晚食不知味，大夥應付了事，晚餐後趕赴飯店樓上的大螢幕時，阿根廷已然落後，且差距越拉越大。有個老兄不知是否英國佬，大喊「Argentina go home！」那聲叫喚我一直記得。
2014年的決賽敗北，梅西看向獎盃的那張「一步之遙」名照，後來拿了普立茲攝影獎。但其實，那根本還不是他最悲傷的模樣。台灣人一般是只看世界盃的，2015美洲盃、2016百年美洲盃，比世界盃更慘烈，阿根廷連續兩年在決賽的PK階段敗給智利，踢失點球的梅西崩潰了，他是哭得那樣傷心，比汐止下了十多天的雨更愁慘。
美洲盃的時間，比歐洲球賽親善得多，決賽都是在易於收視的早晨。在台灣幾無報導的情況下，我一次又一次在實況轉播裡看著阿根廷倒下、然後看到梅西宣布退出國家隊。
啊，那都是多麼煎熬的歲月啊。
…而在那之前，有太多美麗的時光。我是利物浦球迷，再怎麼說，英超的時間比較親切，要追西甲就有點累人。但以前體力更好的時候，每當歐冠進入淘汰賽階段以後，巴薩的比賽我還是一場不漏的。
那意味著必須在凌晨3:45這種奇怪的時刻起床。可是，怎麼能錯過？當時巴薩在歐冠裡的每場球，就像是看了一場華格納的歌劇，或是碧娜鮑許的一場舞。而這甚至不必付門票。
克洛普自己說，他在利物浦要做的，就是踢出「重金屬般的足球」。這麼說的話，瓜迪奧拉治下的巴薩，是怎樣的足球呢？或許是巴哈的對位法吧，如此華麗的多重奏。足球竟然可以這樣踢！巴薩將球推進到大禁區前的過程，是純粹的理科式足球，像是在驗證某道完美的公式，但是在最後30碼的地帶，瞬間轉換為天才的狂想。梅西與Xavi、小白來去縱橫、抑揚頓挫的tiki-taka，是深夜裡絕美的藝術饗宴。
21世紀裡，還是有不少在流行領域足可與Bob Dylan的歌、John Coltrane的吹奏等等比肩的偉大藝術。有些作品的超凡入聖，很不容易讓那個圈子以外的人理解，比如《薩爾達傳說曠野之息》，比如《魔法少女小圓》。但足球不該是這樣的，一場歐冠決賽，世上可是有好幾億人在看哪，但在台灣，這樣的感動不容易分享，沒有太多人知道，前一個晚上，有過如何驚天動地的表演，比如對畢爾包的那球、晃過博阿滕的那球、射穿范德薩的那球…
Messi與Suarez、Neymar在巴薩相會，組成「MSN」連線的那幾年，更是史上最佳的前場三重奏，既像Bill Evans的Trio那樣細膩而美妙，又充滿了巨大的激情與歡愉。
但體育競技的世界，總是這麼殘酷，球迷經常比想像中更嚴格。前一季，巴黎在對上皇馬時倒下，回歸主場後，迎接梅西的是滔天噓聲，儘管不過幾個月前，法國人還在機場瘋狂接機。
而阿根廷對梅西的國家級情緒勒索，更遠在這之上。能贏球時，一切便好說，一旦輸球，那管你有何疾患，13歲遠走歐洲就是罪，開場時不唱國歌也是罪，喜怒不形於色也是罪。阿根廷人喜歡的是待過河床或博卡青年再出國的球星、喜歡的是像Tevez這樣有群眾基礎的選手、喜歡的是像老馬這樣私德有虧但場上激情四射的一代巨星。
去年夏天，疫情尚在勢頭之上。7月10日那天早晨，我緊盯著電視。又一次的，美洲盃決賽，又一次的，阿根廷走到最後。這次對手是巴西，他們挺過來了，作為隊長，梅西捧起了阿根廷失落28年的獎盃，泣不成聲，但這次是喜悅的眼淚。那一刻，整個國家的人，都看見了他是如何在鏡頭之前，宣洩十多年來累積的壓力與痛苦。他們終於和解了。勝敗不是兵家常事，你贏球了，一切才都可以放下了。當年梅西退出國家隊時，那些公開懺悔多年來過於嚴苛的媒體與評論員，還有全國雪片般飛來、請求他繼續留下的無數書信，得到了回報，從一個曾經為了治病不得不出國、長年不被視為自己人的足球員身上。
心魔化解了，離開待了二十一年的巴薩、歷經曾被球迷狂噓的首個賽季之後，這一季梅西在巴黎，玩出風采，從生涯首個倒鉤進球，到開賽六秒就完成助攻進球，信手捻來、行雲流水。35歲之齡，他也迎來了最好的一屆世界盃。雖然十多年來，他在國家隊始終都不是踢最習慣的位置，需要大量的後撤拿球，但16年前的隊友、當今教頭斯卡洛尼，為他做好了配置，走過Locelso與岡皇在大賽前傷退的陰霾，潘帕斯雄鷹撐過來了，梅西可以踢得像梅西。
世界盃上總有許多隊友相殺的場景。這一屆目前為止，最扣人心弦的，是凱恩面對洛里，這對不知互相之間早演練過無數次PK對決的熱刺戰友。然後現在梅西要對上巴黎隊友姆巴佩了，這個讓他開賽六秒就送出助攻的新時代巨星。
我不知明天晚上的故事結局會如何，或有狂喜、或有惋惜。這十多年來，有過太多心情隨之起伏的夜晚，也有過當利物浦遇上巴薩、不得不期盼梅西輸球的時刻。這之中有太多難以言說、足可撼動靈魂深處的精彩與美妙，必須看到最後。
畢竟，足球，是這樣的美麗啊。
無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