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,Alphago在人機大戰中擊敗李世乭之後,棋界不僅未有「不如歸去」之嘆,反掀起一波重新研究的新浪潮,並廣泛作為智性教育的工具,人腦思考、AI驗證迅速培育出一批新世代棋手。日前受惠於《黑暗榮耀》,圍棋相關產品,更一度在韓國熱賣。
然而,以上景象,主要出現在韓、中兩國,在1980年以前仍稱霸棋壇的日本,近年聲勢江河日下,不僅千禧年前後的《棋靈王》效應、青少年圍棋人口暴增三倍的榮景早不復見,且在2023年5月,歷史悠久的傳統棋賽,不得不迎來80年未有之變局,而這一切,竟都與紙本媒體的衰落相連結。
在日本,「下圍棋」作為一種職業,有淵遠流長的歷史。先是豐臣秀吉設立圍棋會所,而後德川幕府舉辦「御城棋」,棋手來到天皇或征夷大將軍面前,在棋坪上互爭一著之先。當時有本因坊、安井、井上、林等四大圍棋世家,擔負起這種有如宮廷雅樂般的職責,並競逐當世第一人「名人」之頭銜,名人可主持圍棋會所,負責舉辦御城棋、評定棋力、分配俸祿等等,茲事體大,因此四大家的廝殺也相當慘烈。《棋靈王》中佐為曾附身的秀策,就曾創下在御城棋19連勝的傳說,雖因英年早逝而實際未當上名人與本因坊當家,但仍被尊稱為本因坊秀策。
秀策所處的年代,已逢幕府末年,在尊王攘夷、大政奉還的時代背景下,御城棋就此走入歷史。1924年,日本棋院成立,由當時最大的兩個圍棋「門派」本因坊家與方圓社合併而成,成為日本現代圍棋發展之基礎,並逐漸形成七大頭銜,由職業棋士們相互競逐。這些頭銜依獎金額度排名,依序是棋聖、名人、本因坊、王座、天元、碁聖、十段。
話說至此,一切究竟與紙媒何干?原來百年以來日本現代棋界的發展,與報紙有密不可分的關係。各大報社分別贊助不同頭銜,過去日本頭銜戰歷時甚長,單單是決賽的七番棋,就經常在七座不同城市進行大跨度的對決,遑論再加上循環賽階段,一切有現場大棋盤解說、棋迷觀戰,還有周邊人等的食宿安排,牽動頗為可觀的經濟規模。當時棋局進展緩慢,報紙每日刊出最新賽況,有如當代看劇追番,是眾多棋迷迫不及待的精神食糧,上世紀60年代尤其盛極一時,報業繁盛帶動圍棋,相關雜誌也各立山頭。在西洋棋熱門劇集《后翼棄兵》裡,同樣也有在網路誕生於世上以前,棋類訊息在報紙上是如何活絡之描述。
但就有如以晚報來掌握股市快訊的價值早不復存,報紙早已不是任何棋迷用來吸收訊息的途徑,紙媒除了自身的衰頹,贊助棋賽之意義也幾乎僅剩尊重傳統。終於,每日新聞社率先發難,今年5月展開的78屆本因坊戰,將是史上最後一次的決賽七番棋,明年的79屆本因坊戰將大幅縮水,循環賽階段改為淘汰制,決賽七番棋改為五番棋,每局兩日制改為一日制,總獎金砍至連原本三分之一都不到。
每日新聞捉襟見肘,其他報社又哪裡好過?棋聖戰由讀賣新聞擔綱,名人戰由朝日新聞負責,假如一個個走上本因坊之路,獎金與賽事規模的縮減,勢必重創棋界。棋士以棋為業,所為何來?「追求神之一手」也太浪漫,難以溫飽則夢想空談。
與此同時,日本在國際賽場上,早已不能與韓、中棋手相抗衡,若再失國內市場,幾無轉圜空間。又為何日本棋界的棋力衰退至此?亦可以文化角度分析。
有別於隨著棋局進行,棋子越來越少的西洋棋、象棋等等,圍棋一步步佈滿盤面,帶有創作之色彩,日本古來所有關於圍棋的論述,皆不乏美學之角度,棋手間的對弈,即為藝術誕生之過程。凡是有下圍棋者皆知,哪些棋步特別美型、輕盈,哪些又特別笨拙,下出來特別難受,的確彷如有大腦內建之思維。但當今AI已然證明,完全自學的AI,棋力遠遠超過向人類棋譜學棋的AI,人對盤面的感性直覺與視覺追求,有時竟恰恰與錙銖必較的爭勝相違背。而過去向來給棋士最長思考時間、苦心經營名局的日本棋界,在時代潮流裡,或許難在藝術追求的前提下,繼續領先爭勝。
前幾天,最後一次的本因坊七番棋,首局在靜岡登場,弈棋地點浮月樓,正是幕府末代將軍德川慶喜之私宅。幕府制度橫跨七百年左右,早已消失於歷史舞台,春秋時代就有的圍棋、古羅馬時代就有的報紙,不知結局又是如何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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